符志刚
父亲已离世15年了。前几日在家整理书橱时,意外地翻到了几本已经泛黄的《少年科学》,顿时勾起对父亲的无尽思念,因为那是40年前父亲送给我的珍贵礼物。
因为工作的关系,父亲常年离家,一生都在新疆、甘肃、陕西等边远地区工作,只有年末休探亲假时才能与我们团聚一两个月。在我儿时的记忆中,每次回家,父亲总会大包小包的带回许多东西,有木耳、核桃、柿饼、枣子等山货,还有咸鸡、咸肉等年货,但我最喜欢的,还是父亲特意为我准备的各种礼物。
记得1972年我刚上小学那会,村上的小伙伴们时兴玩一种吴地游戏——叉铁环,就是将一段粗铅丝的一端固定在竹竿上,另一端用老虎钳扭弯成“U”字形作为推杆,推着箍桶用的铁环往前快跑。跑得越快,铁环与铅丝摩擦发出的声音就越清脆响亮。每天放学后,三五成群的小伙伴们扔下书包,就会聚在一起玩这项游戏,他们欢快地叉着铁环,奔跑在野场上、弄堂里、田岸间,红彤彤、汗涔涔的小脸上写满了快乐和惬意。
由于1968年冬我家遭遇了爷爷病逝、叔叔被打成现行反革命等一系列变故,家境变得一贫如洗,我再也不能像小伙伴们那样可以无忧无虑地玩,每天放了学,就要在稚嫩的肩膀上挎上大竹篮,手握镰刀,独自到田岸上割羊草。如果割不满一大篮子,肯定会被心情郁闷的叔叔责罚。多少次我痴痴地盯着小伙伴们奔跑着叉铁环的身影,心想要是自己也能够拥有一副铁环,成为他们中的一员,那该有多好啊!
那时,长期两地分居的父母为了排解彼此的思念,一直保持着每周通信一次的习惯。有一天,刚学会写信的我实在憋不住了,就在给父亲的信中带了一笔,希望父亲回家后能给我做一副铁环。
信寄出以后大约半个多月,一个木箱从几千里以外的陕西丹凤寄过来了。母亲打开一看,除了木耳、大枣等山货外,一个黑魆魆、圆溜溜的家伙静静地卧在箱底。
“铁环!”欣喜若狂的我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从木箱中取出铁环,仔细端详着父亲送给我的这件宝贝。这可不是一般的铁环,而是用8毫米粗的钢筋扭弯后焊接而成的,难怪拎在手中好沉啊!细心的父亲还为我一并寄来了一根结实匀称的推杆。
在随后的来信中,父亲说,那铁环是他利用星期天,专门到单位附近的一家五金厂去为我定制的,希望我好好地用它来锻炼身体,因为叉铁环运动需要不停地奔跑,可以有效提高肺活量,增强体质。
兴奋无比的我立即叉着崭新的铁环,向门外冲去,我要在第一时间,向全村的小伙伴宣告:我终于拥有真正属于自己的玩具了!而且是父亲亲手帮我做的。
兴许因为是用钢筋制作的,那铁环发出的响声格外清脆悦耳,几乎盖倒了全村所有的小伙伴。在他们羡慕的目光追逐下,我玩得忘乎所以,居然把割草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天黑时分,一身大汗的我回到家里,见到叔叔的身影,才意识到坏了。
“割的草呢?”叔叔眼睛睁得铜铃大,逼问我。父亲不在家,叔叔是一家之长。
“哎呀忘了——”我惴惴不安地低声应答道。
“细棺材!只晓得白相,铁环交给我!”叔叔骂咧咧地冲上前来,要夺走我的铁环。
刚玩一天就要被夺走,这不是要我的命吗?我死死地攥着铁环,哭着恳求叔叔不要这样。
可是叔叔不顾我的哭求,硬是将铁环从我紧攥着的手中强行夺下,然后奔到大门外不远处的塘河边,一边说:“我让你白相!”一边“嗖”的一声将铁环扔往河里。随着“噗通”声响起,我的心也从快乐的峰顶一下沉到了冰冷的水底。
“你赔我铁环!你赔我铁环!”气极了的我像一头发怒的小豹子,疯了似地扑到叔叔身上,朝他又打又咬。无奈人小力亏,叔叔只轻轻一摔,就把我制服在地,扬长而去。我趴在河边,哭了整整半个时辰,我哭爸爸为什么不快点回家来帮我(妈妈那天到公社里参加蚕桑辅导培训去了),哭叔叔为什么对我这么心狠,直到大姑寻到河边,轻声细语地安慰了我半天,我才恋恋不舍地离开河边。
叔叔根本不知道,他扔掉的岂止是一只铁环,还有我那童年的快乐啊!
当年年底,爸爸探亲回家。按照习俗,塘河要举行冬捕。河水抽干后,我央求爸爸帮我去找铁环。身材高大的父亲挽起袖子,弯着腰,在齐小腿深的淤泥里吃力地摸了半天,终于找到了铁环。面对失而复得的宝贝,我是既兴奋又担忧。还是大姑想得周到,她教我每天先割完草再玩铁环,这样就不会受到责罚了。8岁不到的我,从此懂得了怎样合理安排时间,只要完成了劳动任务,大人就不会责罚自己,就能玩得尽兴痛快。
就这样,在条件贫乏的农村里,父亲送我的这只铁环,伴随我度过了快乐的童年,直到1977年秋,我进入初中学习,才恋恋不舍地把宝贝转赠给了弟弟。
然而慈爱的父亲并没有停止赠送我礼物。
从1978年1月起,每到15日左右,我都会准时收到父亲从陕西寄来的杂志《少年科学》。这本杂志装帧精美,图文并茂,内容极为丰富,几乎涉及到自然科学、社会科学、生物学、天文学等各领域的知识。对于我这个自小生活在偏僻、闭塞的江南农村的孩子来说,这本杂志无疑是帮我打开了认知世界的全新视窗,尤其是关于太空旅行、外星人和UFO、侏罗纪恐龙时代、时间隧道等科幻、探险故事,读来是那样的新鲜、刺激和过瘾!每到新杂志寄来,我都会迫不及待地一口气看完。父亲在信中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在中学阶段除了要学好功课,还要多读课外书,增加知识面,争取做一个博学的人,同时要懂得将好书与同学们分享。因此每期杂志看完后,我都会马上借给村上同一学习小组的小伙伴们传阅,让他们分享阅读的快乐。数年以后,村上考取的第一批3个大学生,全都出自这个学习小组。
1983年参加高考,我以优异的成绩被南师大中文系录取。当年国庆节,我又收到了父亲寄来的一份沉甸甸的礼物,打开一看,是一套崭新的马恩列斯毛泽东著作,共4本。来信中,父亲希望我能够认真地研读这套著作,用马列理论武装自己的头脑,积极向党组织靠拢,争取早日加入中国共产党。父亲在西北地勘局某大队长期担任党办主任,是单位里公认的“笔杆子”。我知道他是希望儿子能够继承他的“衣钵”,成为一名能说会写的国家栋梁之才。
大学四年,我一直把这套书放在床头枕边,每天睡觉前,都会就着台灯拿出来翻几页,虽然内容很枯燥,但想着父亲的嘱咐,还是坚持读下去,集腋成裘,居然也啃下来好几十篇,还写了不少读书笔记。父亲在跟我每半月一次的通信中,有相当大的篇幅是交流读书心得,粗略一算,百余封书信,竟有20多万字。
这一封封饱含舔犊之情的书信,又何尝不是父亲送我的礼物呢?
在父亲这种近乎刻板的正统教育影响下,我大学阶段的成长历程十分顺畅。大学四年中,我连续三年当选班长,几乎每年都被评为优秀学生干部,还入了党,毕业分配的单位也比较理想。
可以这么说,父亲的礼物伴随了我的整个青少年成长史。尽管后来我结婚成家时,因经济拮据父亲没有给我一分钱,所有费用全是我和妻子自力更生解决的,但我觉得他早已给了我天下最珍贵的礼物,他一点都不亏欠我这个儿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