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思乡人余光中

周梁泉

2017年12月14日中午。

先生走的时候,我正在文学馆里为台盟中央的客人讲解乡愁。中午十二点多客人离开后,我收拾一下,然后骑着摩托车匆匆往家里赶,因为一点三十分还有一批金门县议会的客人来访。途经亚洲酒店时,手机响了,我以为是金门客人提前到了,赶紧停车,没想到竟是一位香港文友传来了先生已走的噩耗。我的泪水开始汹涌,完全看不见前方的路,就在路边哭了起来。一点三十分时,金门客人的电话来了,我只好哽咽着说:“对不起,今天我确实无法为您们讲解了……”这是我自开馆以来唯一不能讲解的时候。

泪水一直无法停下来,我只好沿着桃溪慢慢地往家走,心里总在想着先生与国家,先生与永春,先生与文学馆,先生说的“桃溪水流过的地方,就是我的故乡”,总在后悔着一直未能腾出身来前往先生家中深造乡愁……

两年又一个月零六天没见到先生了。

清楚地记得认识余光中是在三十年前的大学时代,那时我是福建师大的文学青年,曾身兼《闽江》主编、长安文学社社长数职,创办于福州的《台港文学选刊》《中篇小说选刊》每期必读,因为先生是《台港文学选刊》的常客,乡愁便悄悄地进入了我的心田,一种敬仰、自豪之情油然而生,因为先生是永春人。

毕业之时,由于种种原因,我回到了最偏僻的山村任教,但我的心情是快乐的,工作是投入的,现在回想起来,就是由于乡愁已根植我心,因为永春是我的家乡。

第一次见到先生是在2003年秋,先生回家了。那时候我已是县文化馆唯一的文学干部,自然跑前跑后,不亦乐乎。记得先生最喜欢手捧着芦柑拍照,上车时还将那绿油油未成熟的芦柑带在身边,说要带到台湾去,可以天天看。先生果真在第二年给我寄来了一首《永春芦柑》,在诗的末尾还写上了我的姓名、单位、电话号码,让我十分感动。我在想,先生不仅把那对芦柑带到了台湾,还一直珍藏着。

先生那次原乡行,对永春文化进步的帮助是革命性的。先生十分关注家乡的文学艺术,详细地问了许多相关情况,勉励我将已停刊十余年之久的《永春文艺》复办起来。还亲笔题了“创作不绝,中文永春”赠予尚未复刊的《永春文艺》。在先生的鼓励下,作为一名普通馆员的我克服了种种困难,在各界人士的帮助下,几个月后复办了《永春文艺》。十几年来,四百多万字永春人自己的作品成功面世,无愧于先生“创作不绝,中文永春”的殷切期望。

2010年,永春走到了急需转型的时刻。

财政近三分之一靠煤炭,由于污染,由于资源有限,显然不可持续。由于地处晋江上游,工业发展受到限制,唯有以文化带动旅游才是生存发展之道。

靠什么文化品牌来聚人气?在那城镇化建设的年代,在乡愁诗人的故乡,我们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乡愁。于是,“乡愁之路”从乡愁故里开始了:从一首诗到一出戏,到一个馆,到一片园……

这其中,先生当然功不可没。

总记得先生在交响诗剧的创作过程中就亲笔题了剧名,这是一种何等的信任;总记得先生拨冗在香港的旅馆里一口气看完了一百二十分钟彩排录像,连连点头;总记得先生专程回来观看演出,并鼓励我们说:“当年福建三百万人到台湾,很多人下南洋,该剧到那些地方演出,会引起很大的共鸣。”

总记得在文学馆奠基的时候先生回来了,“永春县用这么好的地盖文学馆,而且以我来命名,我觉得非常荣幸。”总记得文学馆大楼框架完成时先生回来了;总记得先生亲自回来指导布馆工作,“我的《乡愁》布馆时可以用鼎新堂还有后面的五棵荔枝树为背景图”“关于文学馆,凡我能做的,我都将去做”;总记得先生捐赠了四百多张手稿、五百多本书,还有价值千万的他堂叔余承尧的名画,连大学录取通知书、工资证明都捐出来了;总记得开馆前一天八十八高龄的先生在馆里花了近三个小时的时间给我们细细讲解乡愁,总记得先生指着自己的手绘地图说:“你看,我把永春画得和泉州厦门一样大的。”并亲笔题写“文学有家,作家之幸”;总记得先生近两年因年事已高行动不便,便委托高雄中山大学的同事悄悄过来文学馆看看,回去后再向他详细描述;总记得我们上个月在永春最高的山上举办乡愁诗会为先生祝寿先生第一时间就委托二女儿余幼珊教授发来贺信;总记得先生常唠叨:我的父亲余超英,四十几年间,只要有永春人到我家里,一定赶回家亲自下厨,无一例外,所以永春是我的父乡;总记得先生说:桃溪水流过的地方,就是我的故乡,我一定不会忘记……

回到家乡的游子总像孩童。总记得先生2003年原乡行时,对着记者说:“小时候我最喜欢爬屋子后面的荔枝树”,先生小时候的玩伴、比先生大三岁的余江海心直口快:“你小时候很胆小的,总要我带。”十几年过去了,两位老人还在为这件“小事”较真着,总在我面前坚持着自己将近一个世纪之前的记忆。其实先生说的本没错,“最喜欢”与“爬”本是两个概念。或许他们两人都不敢肯定自己记忆的真实了。开馆前先生特地写了篇《五株荔树》:“也许小时候我曾经攀过,余江海却说,他不记得了,但记得这一排五株高树,他真的陪我冒险爬过……”还交代我们要放在馆里较为显眼的位置。先生走了,余江海也终于改口了:“光中爬树比我厉害,爬得很高,手脚很好,没有摔下来过。他还喜欢坐在石磨上,我就帮他推……”

总记得开馆前一天,先生和他“百分之百的妻子,百分之五十的女儿”一起和塑像玩了半小时,轮流、组合地摆各种姿式拍照,先生说:连筋脉的走向都一模一样……

总记得2017年12月29日,我们与高雄同步,在文学馆内举行了隆重的余光中先生追思会暨追思朗诵会,从九岁的小女孩到七十五岁的老诗人纷纷上台,用诗歌的方式对先生进行了深情的追思,历时一百四十分钟。

总记得先生常说:乡愁的内涵很多很多……

先生走在我们的万亩乡愁园启动之后,我想,先生走时应是无憾的。

将乡愁进行到底,就是对先生最好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