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终于答应到城里来了。
母亲今年七十又五,因年轻时操劳过度,如今一口牙齿松的松,掉的掉,只剩下几只虎牙了。稍微硬一点的食物就嚼不动,所有饭菜都要煮得稀烂后,才能吞下肚去。由于丧失了咀嚼功能,肠胃功能也受到严重影响,动不动就犯肠胃炎。
作为长子,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姆妈!让我帮你找一个好牙医,换一口新的假牙吧。”
“不要,都七老八十了,将就将就吧。”母亲一向很知趣,最怕麻烦小辈。
“你有长寿基因,至少可以再活二十年,难道就这样得过且过吗?也不讲求点生活质量。”我只能换个角度来游说母亲。我的外公、曾外公都活到90多岁,再说母亲懂得针灸推拿,是半个中医,平时有点头疼脑热之类的小毛病都会自己调理,所以肯定能长寿。
“换牙太贵了!听收音机里说,种一粒牙就要好几千块呢。我不去换!”一生节俭的母亲最怕花钱。
“别担心,你有三个儿子呢!再说你牙齿不好,得了肠胃病不是更要花钱吗?人还要遭罪受。”我竭力劝说母亲。
“换牙齿没有广告里说的那样贵。一口牙只要万把块钱,我们出得起。”弟弟也在旁边撺掇着。
在我们兄弟仨不厌其烦的劝说和“连哄带骗”下,母亲终于半信半疑地应承了。
我托朋友在锡城北门找到了祖传四代的冯氏牙医世家。四十多岁的冯医生系第四代牙医传人,与其夫人都是科班出身,且都曾在国外留学进修多年,医术精湛,人也很和善。听说来意后,立即答应帮母亲定制了一套周全的治疗方案,并预约了周日前去检查。
周六,我驱车二十多公里,回青阳老家将母亲接到了城里。自十五年前父亲因病去世以后,母亲含辛茹苦,将几个侄子侄女一一带大后,知趣地要求回老家乡下独居。我与两个弟弟商定后花了几万块钱,将两间老屋彻底翻新,吊了顶,安装了空调、热水器、洗衣机等家用电器,厨卫设施配套齐全。为解除她的寂寞,我与弟弟约定好每天与母亲通个电话,每周至少回去探望一次,逢年过节陪她一起吃饭。为此母亲非常称心,但就是不肯与儿子一起住。即使我们将她接到了城里,她也最多只肯住一两夜就吵着要回去,说乡下空气好,又不用爬楼梯。我知道她由于腿脚不方便,上楼梯很吃力,但主要是怕给子女添麻烦,而自留地上种的那些瓜菜豆苗也让她牵肠挂肚,也就遂她心愿而去。
母亲是个爱干净、要面子的人,来前特意换了一身儿媳为她买的新衣服。周日一早起来,又提出要洗个头,也好体体面面地去瞧医生。我说好啊,就帮她在卫生间放了热水,备了洗发露和毛巾。
母亲一如小时候帮我们洗头时那样,将一块大毛巾围在脖子周围,然后在方凳上坐下,缓缓地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头伸到面盆里,再腾出右手来取水巾,往头上淋水。
我站在一旁,盯着母亲的一举一动,忽然发现,原来那个干什么事都风风火火、动作利索无比的母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行动迟缓、反应迟钝的老妪!你看她,用水巾往头发上淋水的动作是那样的缓慢、吃力,仿佛手腕上绑着一个沉重的铁块;水滴不停地淌进颈脖口,她居然全无知觉,任由它们淋湿了衣领……我原先那个浑身充满朝气、仿佛有着使不尽的力气的母亲到哪儿去了?我原先那个始终开朗活泼、似乎有着说不完的话语的母亲到哪儿去了?我的眼睛模糊了。
“姆妈,还是我来帮你洗吧!”我突然有了帮母亲洗头的冲动。
“勿要勿要!我自家来。”母亲听了我的话,似乎有点慌乱,推让着。这也难怪,我这个儿子长到五十来岁,还是头一次提出要帮她洗头。
“别争了!这回听我的!”我凑上前去,弯下腰,从母亲手中抢过毛巾,蘸满温温的水,细细地为她洗头。也许是平时难得洗头,母亲稀疏而灰白的头发有点粘手。我挤了一大团洗发露,搓匀,轻轻地涂抹在她的发丝间,又轻柔地帮她搓揉着头皮,边搓边问她:“手重吗?要不要轻点?”
“不重,正好。”母亲惬意地答道。
冲洗干净后,我用干毛巾帮母亲裹住头发,又找来吹风机帮她吹头发。母亲乖乖地坐在方凳上,一如我儿时她帮我洗发那样,任由我帮她吹风、拨弄和梳理头发。暖暖的风温柔地吹拂在她的头上,母亲舒服地眯着眼,看得出来,老人家非常享受这一切。
“真是我的好儿子!”母亲在喃喃低语。我无意中低头看到,母亲的眼眶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