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泗河,在兖州拐了个弯。然后汇入微山湖,再入大运河,直奔长江。
笔者无意将泗河与微山湖、大运河、长江、东海一一这么庞大的水系联系起来,却因一股强大的文化气息与泗河太过紧密而无法回避。
在开元二十二年的大唐,在大唐时的兖州,在兖州的泗河旁,李白仗剑一指,带着弹拨天地之琴弦的激情和豪迈,直直撞向中国文化的涓涓长河,漫出泗河,溢出长江,直至誉满天下……
二
李白二十四岁出川,二十七岁在湖北的安陆招赘于故相许圉师之家。这是学术界不争的定论。十年后,他离鄂移东鲁,而东鲁有临清说、汶上说、任城说、莱芜说……直到一九九四年八月,随着“李白在山东”国际学术讨论会在兖州落下帷幕,使这场长达千年的争论有了结论:李白居家兖州二十年。
因兖水而得名的兖州,和曲阜近邻,是儒的故乡,民风淳朴。这座古城是安静的,大到火车站、飞机场,小到社区、居家。人人友善,搭话和蔼。它的深层文化内涵是儒释道通融的。小城古韵,现代而不失传统,处处有着她的风雅和斯文。
在李白到达兖州的头两年,七岁就能作诗的杜甫已站在了鲁地的大地上,且写下著名的《望岳》《登兖州城楼》。杜甫一句“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使后来无数文人雅士面对泰山这壮丽的景色,无处落笔。一句“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把自己的远大理想和抱负泼向泰山。这就是杜甫,这就是盛唐,这就是盛唐文化。在描写壮美的自然景色时,他把深刻的历史感悟写在了《登兖州城楼》中。
在中国文化长河中,李白是永远避不开的一座高山。这不只是因为“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不只是因为他豪放不羁、超脱世界的性格;也不只是他的宏大意象和激昂情感的震撼,他的“学剑来山东”“奉诏入京”“赐金还山”……在文化的汪洋大海里,唐诗是独特的、高贵的,而李白则用“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的艺术魅力,把情感表达到极具排山倒海、一泻千里之势。
文化有一种高贵:不会因时间的冲刷和磨损而失去光芒。
文化,在一次又一次的磨难中得以升华。
“鲁人重织作,机杼鸣帘枕”。泗河水是温润的,瑕丘人是温润的。在鲁地,李白在很短的时间里,便融入了民间,即便有人嘲笑他那“南蛮子”的口音,他也可以回怼。他一会儿“嘲鲁儒”“答汶上翁”;一会儿“鲁门东泛舟”到女邻居家看“海石榴”……
上下数千年,描写兖州最富诗情画意的就是《送友人》中“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横”字写在尧祠旁北望九龙山静姿,“绕”字写泗水沿兖州城东,流至城南而转向西南行云流水的动态。诗人是惬意的,他在这里得到了精神上的和鸣。
据王伯奇先生考证:杜甫早李白两年多,于开元二十年五月“东郡趋庭”省父,寓家兖州。天宝五载,再次来兖。第一次相见便“余亦东蒙客,怜君如弟兄。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金黄色的秋日,同为东鲁客,亲如弟兄般牵手走在兖州的大地上。这个画面,不只在唐朝,就是在当下,也足以大书特书。它已不能用亲如弟兄、情深意厚来表达。它是两位伟大的艺术家碰撞出的电闪雷鸣!
李白大杜甫十一岁,他来到兖州后,二十多岁的杜甫很快和李白成为相识相知的朋友。在文人相轻的世俗里,在年岁相差的时空里,如何“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如何“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如何面对面还要想念?回望大唐,回望丝绸之路的起点,不说孙思邈的《千金方》、刘知几的《史通》、杜佑的《通典》,仅就僧一行测量子午线的长度就比阿拉伯人早一千多年;唐朝是中国文学史上较为辉煌的时期之一,唐诗、唐代散文、传奇小说等文学形式都达到了高峰。诗歌如李白、杜甫、白居易等;画家如吴道子、顾恺之、韩干等。如果他们成排站在长安街上,会是劈面惊艳的丝绸之路之后的华夏文化之路。
唐诗不仅是唐代文学创作的主流,也深刻影响了其他艺术形式,成为唐代文化的一面旗帜。杜甫的《望岳》、李白的《将进酒》、王勃的《滕王阁序》、白居易的《琵琶行》、骆宾王的《在兖州饯宋五之问》和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等形成了大唐盛世的审美意识。《春江花月夜》被后人誉为“孤篇盖全唐”。“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对美景、月亮、宇宙、人生和情感的哲学思考,是审美觉醒、审美追求和审美情趣的完美表达。张若虚曾做过兖州兵曹。有学者提出《春江花月夜》写于兖州金口坝,暂无定论。我愿意相信他写于兖州,写于金口坝。如是,金口坝之于大唐,之于李白、杜甫,多么令人沉醉!
天宝元年四月,登上泰山的李白心情大好,写下《游泰山六首》。站在泰山向南俯瞰,鲁西南大地一片苍翠,升腾着的炊烟是那么温暖。这时,一件更大的惊喜正在等着他。七月,他回到兖州家中,玄宗皇帝的诏书已放在了家中的八仙桌上。“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可以想见,在从兖州去长安的古驿道上,那匹踏歌西行的骏马,一定会和李白一样扬眉吐气。皇帝对他的接待非常隆重,亲自下辇步行迎接,如同接待尊贵的客人。在金銮殿上,玄宗皇帝赐给李白食物,并亲手为他调羹,让他在翰林院出入,参与国政,并暗中起草诏诰。表示了对李白的赏识和尊重。
这里就不得不提到一个人:李阳冰,被誉为“李斯后小篆第一人”。他的小篆圆淳瘦劲,为秦篆带来了一大变革。其《三坟记》《城隍庙碑》《怡亭铭并序》等被后世书法家广泛学习和效仿。他还是文字学家。曾任过缙云县令、当涂县令等职,官至将作少监。最令我们感动的是,他作为李白的族叔,在安史之乱后,他收留了从兖州避难到当涂的李白;在李白病重时,接受了李白的诗文草稿,并编辑成《草堂集》,为后世留下了宝贵的文学遗产。他在《草赏集序》中是这样描述他的族侄见玄宗皇帝的:
天宝牛,皇祖下诏,征就金马,降步辇迎,如见倚、皓。以七宝床赐食,御手调羹只饭之。谓曰:“卿是布衣,名为联知,非素蓄道义何以及此。”置于金銮殿,出入翰林牛,问以国政以,潜草诏诰,人无知者。
作为在时间和历史的空间思考的思想者、“诗仙”,李白能“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李白渴望在政治上有所作为,成为辅弼之臣,即宰相一类的重臣。在诗文中表达出强烈的入仕愿望,想要“济苍生”“安社稷”。而在现实中,他碰到的却是“时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沐猴而冠不足言,伴骑土牛滞东鲁”。长安的淡漠,枯坐的冷遇;实用主义者的酬应唱和,市侩者的逢场作戏。正值壮年的李白已是满怀疲惫。
说得直白一点,李白不适应宫廷生活。其实,整个宫廷也不适应他那放荡不羁、桀骜不驯的性格。
他需要躲避庸俗,远离尘嚣。他需要给心灵找到一方净土。
天宝三年,四十四岁的李白被赐金还山。作为皇帝的宠臣,宫廷中也有少数人对他的离开表达了惋惜。但更多的人感到庆幸,与他有过摩擦的权贵时常拿他酒后让高力士为他脱靴一事说事。他到了“骑虎不敢下,攀龙忽堕天”境地。偌大个长安城,是静寞的;偌大个长安街,是静寞的。一个被大唐的夕阳拉长的身影,是孤独的。回望一眼长安城,心中的玄宗帝,你还能回到励精图治的过去吗?展望长城内外,我可爱的华夏,你还能再创繁荣景象吗?
次年,他回到兖州,与杜甫、高适同往齐州谒北海太守李邕,同游济南,诗酒唱和。
从初次相遇,到再游兖州。我们无从考究是短暂分别后的再相逢,还是一直相伴到兖州。是随便相遇?是相知相识?是相系相逢?用闻一多先生的话说,如今李白和杜甫一一诗中的两曜,劈面走来了,我们看去,不比那天空的异瑞一样的神奇,一样的有重大的意义吗?合上闻一多先生的《杜甫》,再读武秀先生的《李白在兖州》、徐叶翎先生的《东鲁寻踪说李杜》,如同被电击,原来李白在兖州生活的二十多年里,有妻子、儿女,还有田产。据不完全统计,有六十多首诗写于兖州。这是一块多么神奇的土地?让“诗仙”“诗圣”如此深情地留连忘返。“举杯邀明月”。大唐的月光太美了。杜甫的“浮云连海岱,平野入青徐。”用辽阔的视野,表达了对这片土地的深厚感情。兖州何幸,居然让他们为这片厚土写下那么多优美的诗歌。无言的上帝颁发了一座奖杯,现已经放在了泗河岸边,那就是青莲阁。从它的窗缝里传出的是《寄东鲁二稚子》,是《寻鲁城北范居士失道落苍耳中见范置酒摘苍耳作》,是《沙丘城下寄杜甫》……穿越千年光阴,你可曾看到从青莲阁走出的是手牵手的李白、杜甫。
建于北魏延昌三年的金口坝,是中华民族智慧的象征,它集交通、灌溉、防洪、济运、蓄水、游览等多功能为一体的水利枢纽工程。二百二十年后,李白、杜甫站在了这里。他们除经常游走兖州及周边地区外,为金口坝写下了非常优美的诗句,如李白的《东鲁门泛舟二首》《鲁郡尧祠送张十四游河北》《沙丘城下寄杜甫》《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杜甫的《登兖州城楼》《望岳》。读着读着,为他们建立起的那种可撑天地的友谊,为他们那种跨时空的思念,笔者曾伏案而泣。天宝三载秋天,李白在金口坝上送别杜甫。天宝四载,不到一年时间,李白便开始如此深情地思念杜甫,写下《沙丘城下寄杜甫》。李、杜相互写诗十几首,有送别、有思念、有想念,我更愿意用思念来表达他们的情谊。
一思杜甫:“醉别复几日,登临遍池台。何时石门路,重有金樽开。”
二思杜甫:“鲁酒不可醉,齐歌空复情。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
三思杜甫:饭颗山头逢杜甫,顶戴笠子日卓午。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
李白思念杜甫,每一句都令人动容。刚刚离别几天,就想着再次重逢。鲁地的酒喝不醉,齐地的歌空无情意。看到日头下戴着竹笠的杜甫:你怎么这么消瘦,是写诗写得太辛苦了吗?
一思李白:“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
二思李白:“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三思李白:“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汨罗。”
杜甫思念李白,有对他命运的不平,有对他未来的忧虑与关切,有对友谊的珍视。如果不把以上诗句排列起来,很难想象他对李白的思念是如此深沉和复杂。他不说梦见故人,而说故人入我梦。读来悲怆。杜甫在长安思念着在江浙漫游的李白。他遥望南天,没能看见天边的云彩;李白翘首北国,只能看到远方的树。离别之恨,思念之愁。杜甫把“思”放在“忆”中。一个“忆”字把两个伟大的灵魂,在南北天际连接、碰撞。
文化之美,美如“李杜”;天地之美,美如“李杜”。
他们已思念千年、万年!
三
一九八一年,原人民文学出版社总编助理、古籍室主任林东海先生来兖州考察李白居家东鲁问题。之后,中国李白研究会副会长安旗先生等也来兖州考察。兖州的王伯奇先生从一九八四年开始致力于李白在兖州的研究,他瀚海淘金般的征求资料,结合兖州的地理环境及出土文物,首倡“李白居家兖州二十余年”的论点。考证出了李白寓家的具体位置。随后,徐叶翎、樊英民、王登伦、刘元、冯宪开、仙福民等一大批同志加入到李白研究队伍,把本来安静的古城兖州升腾成文化热土,人们找寻着李白、杜甫在兖州留下的每一串足印。在这个队伍里,在文化战线工作了四十多年的武秀先生,既是参与者、支持者,也是推动者、探索者、研究者。他退休后依然殚精竭虑的在推动着这项工作。他是兖州文化的守望者。
泗河水温润着儒的大地。在祖国的大江大河中,它是那么安静地滋养着两岸良田,滋养着华夏一条重要的文化带,它的沿途站着思想家孔子、政治家大禹、兖州县尉吴道子、兖州兵曹张若虚、神童骆宾王、唐朝兖州籍大诗人储光義……他们是那么灿烂着铺就出兖州的文化底色。随着李白、杜甫起舞梁园,行歌泗水,诗酒喝和;随着“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浮云连海岱,平野入青徐”的合奏,瞬间照亮泗河、燃亮星空。
“双曜相会”,不只是兖州的文化坐标,它更是中国文化的大坐标。(刘学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