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前,缸在中原大地的乡村里,是家家户户必不可少的生活用品。
童年的记忆里,我家就有三口大缸。一口放在灶房里盛水,两口放在上屋里存粮。我们那里用的缸,是本地的粗瓷缸,浑身涂满浅黑色的釉,土窑烧制,缸口直径一尺半盈余,高约四尺半,看上去糙粝拙朴,可是它既便宜又实用,能盛百十来斤粮食。
缸对于乡村人来说,至关重要。它首先是用来蓄水。那时候一家人的生活用水全靠一口大缸。水缸上压着一个木盖,缸里常有一个葫芦水瓢浮着,用水时就拿水瓢去舀,一瓢一瓢地扬起倒出,仿佛细数着日子的艰辛和苦难。缸里的水少了再及时续上,一年四季,永不枯竭。乡村长大的孩子,刚刚长出力气,学会为家人分忧的主要办法就是去挑水。村巷泥泞的小道,老井石阶的绿苔,弯弯的辘轳把上,早已印上了少年成长的手纹和足迹,如同染色拓片的印痕,牢牢烙刻在幼小的心灵深处,抹之不去,是一生自豪的追忆。
缸的最大功用是储存粮食。夏秋两季,把生产队分来的麦子谷米晒干,装进陶缸里,然后盖上薄薄的石板,一来杀菌灭虫,预防虫蛀,保障储存质量;二来筑起牢固壁垒,防护老鼠偷窃。
很多时候,家中无粮可存,缸给我们兄妹几人带来了很多短暂的欢乐。有一次捉迷藏,我挪开缸盖,躲进缸里,弟弟妹妹怎么也找不到。其实,家里的陶缸空闲下来,忧愁和沧桑就写在了父母布满皱纹的脸上。多年以后想起那荒凉苦涩的一幕,常常悔恨自己不懂事理。
到了冬天,闲置的大缸派上了大用场。初冬时节,勤劳的母亲把从地里捡来的白菜、萝卜、红薯叶子,大捆大捆地扛回家,淘洗过后,放在锅里微煮,而后趁热捞出,放进事先注入少量水的陶缸里,再盖上木盖儿,压上石头或砖块,一大缸酸菜算腌上了。这时的大缸,浸泡着日子的艰难和心酸,饱尝着人世的苦涩滋味,与家人默默相伴相守。过一段时间,满屋里弥漫起酸溜的气息,腌制的酸菜便可以食用了。
在我的印象里,父亲对缸具有深厚的敬仰之情,甚至有着浓郁的感恩情结。在我能挑水的年纪,不小心把水缸碰坏一个豁口。父亲走过来,用手轻柔地抚摸着缸口的损坏处,像抚摸着受伤的婴儿,心疼地长吁短叹,反复叮嘱我以后要多加小心,再不能碰坏了。
改革开放以后,各家各户分到了责任田,收获的粮食越来越多,家家原有的缸显然不够用了。父亲一次就买了四口大缸。
从饥饿和苦难中刚刚走出来的乡村人,把粮食视为珍宝。可面对推积如山的大垛粮食,仅靠家里几口大缸根本解决了问题。于是村里精明的人开始砌了水泥池子,既方便又可多储存。村里人纷纷效仿,不到一年的时间,一直被乡人奉为至宝的大缸,纷纷陷入尴尬的境地。
又过几年光景,收割机开进田野,每逢麦秋收割时节,面粉厂的车就在田间地头等候收购,乡村人再也不用为储存粮食忧虑。收割脱粒,直接存入面粉厂,想用时去领面就行了。盛粮的水泥池子转瞬即逝,更不用说大缸了。
大缸退出乡村生活的舞台,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开始是农家庭院压井的普及,接着是自来水的广泛应用。
我家的几口大缸闲置下来以后,父亲把它们一拉溜口朝下摆放在院墙的下边,又怕我们登缸上墙,再依次挪移到院里的石榴树下,摆放花瓣的形状,极似一件精美艺术图画。
后来家里盖新房,摆在院里的大缸显得碍手碍脚,我们与父亲商议出手变卖,父亲坚定地摇摇头,眼里充盈着不忍与不舍的情愫。我们不忍触及父亲的别离感伤,只得作罢。直到父亲去世后,家里那些大缸才让别人运走。
曾经承载苦难岁月的大缸,已成为历史的文化符号。它们记录和书写了一个时代的记忆,见证了乡村的沧桑巨变。快速发展的今天,大缸华丽的光影黯然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渐行渐远,但它们于乡村人的忠诚陪伴和殷实奉献,却留给了我们淡淡的乡愁和深深的缅怀。